许久不见了，昭王。也可以说，许久不见了，小白。这对忘年的君臣，曾经是仇人，虽然当下依旧是，但那也并非不可搁置。在这条大势所趋的路上，如二人这般一笑隐恩仇的不在少数。
“臣有负王上厚恩。”小白直接认错，即使这错不是他犯下的。
所谓谋算一人、一众、一国，从来不是直接下手，而是找与之相关的挖坑。好比剑客交手，直戳戳地一剑刺过去，对方可以抵挡、可以闪避甚至可以反击。这时候换个想法，朝他身边人下手，那么对手必须去接招。同样是剑客交手，忽悠对方投降甚至是自戕很难，但忽悠他的身边人却不一定，关键时刻来一下子，对方大概率顶不住。小白的计谋从不高妙，但永远都是间接的，让对手防不胜防也无法及早干预。
只是在赵国这事上，小白遭遇了另一个高手。显然那儿有人明白，是小白或者说是秦国谋算了这一切，同时那人更明白，秦国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在阳谋无法阻止的情况下，他果断出手让赵国自毁根基。虽然没有焦土政策等等那么决绝，却也实实在在地打破了小白的谋划，逼得他不得不服。因为，小白同样阻止不了对方。
这场围绕秦国、赵国、匈奴的交锋落下帷幕，匈奴被打死了，赵国在濒死之际自杀了，而秦国得到了一堆充满矛盾和绝望的废品。关于这里面复杂的弯弯绕绕，几乎每一任君王都能理解得一清二楚。即使很不想承认，但他们的确是整个华夏族群最有政治智慧的那一部分人，纵使貌似里面也有一些低水平的，不过许多在后世看来有失水准的操作也许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有不得不做的取舍和苦衷。任何一个历史节点的形成，背后都不会是单一因素的推动，而是众多力量的合谋。
每个朝代到了矛盾激化的终点，其实已经无法逆转，无论裹挟在里面的任何一个人做什么，于事无补。君王作为一个独特的形象代言人，自然承担了民众甚至是后世之人的审视和评论。
“功大于过，当赏。”昭王的回复很客观，“然大业未半，须观后效。”他自始至终都很清醒，此番动作的核心目的在于两点——除去东北方向的赵国，平息西北方向的戎胡。正如最初那个“小过”卦所示。如今对赵的攻略走了一大半，对戎胡的攻略才走了一小半。
其实昭王的心情极为不错，兵不血刃地攻下赵国，这足以让他名垂千古。可他不能表现出明显的欢呼雀跃，这有失君威。同时，他肯定有很多话想对小白说，不是什么没有营养的废话，而是许多关于政事决策的问题。譬如攻下了赵国怎么管，这是首当其冲而且尤为重要的问题。处理失当，可能导致形势翻盘，更不用说原赵国北境还有名义上的数十万大军。
战争和政治不是相互交缠的两条线，而是连成一条线的彼此。就如赵国战事稍歇，战后安置工作接踵而来。占领区的制度应该怎么设置，既能截取足够的战争利益，又能在保持稳定的前提下淡化战争的矛盾？军管，分封，还是设郡？……其实在昭王时期秦国不断对外战争的同时，关于未来国家根本政治制度的思考从未间断。
世人皆知，秦始皇改分封设郡县，是立朝时确定的吗？当然不是，因为从兼并六国的过程中就能看到郡县模式的设立。往前溯源，在秦昭王、秦庄王时期已经有很多类似的举措。只是在秦朝立朝之后，这些既定的决策有了正式的书面概述和记载。
秦始皇是一位被夸大的君王，无论改制还是后面的“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等等，都被一股脑儿地安在他的身上，其实这些没几样是从他手中开始。同样，秦昭王是一位被低估的君王，如果上天再给他一点儿时间，他率领秦国兼并天下并不难，而且他不会给秦朝留下那么多致命的创伤。
历史的可笑在于，普通人总在尝试解析伟人的边边角角，从而在主观上将其与无比浩大的历史接轨，或按伟人的足迹划定节点，或将伟人的口号奉为圭臬……尤其是对过去所谓的“三皇五帝”之流。仔细想想好似是囿于英雄主义的沉疴，普通人的这种视野在神化伟人的同时也在凡化自己，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被有心之人因势利导，达成相应的结果。这样的有心之人一般是政治人物也不乏伟人，毕竟所谓政治人物看到的历史和普通人眼中的可能完全是两码事。就像他们至少可以分辨，前面提到的“行同伦”等等从商鞅变法就开始了——不过是秦国或者是一个更大的秦国也就是秦朝政策实施范围的区别。
眼下不是谈话的时候，小白风尘仆仆，连日车马劳顿之下已见疲态。
短暂的君臣会面，没有传闻中的倒履相迎、君臣恻恻。一老一少年龄差距太大，哭不到一对儿也笑不到一堆。当小白走下章台宫时，他还是浑浑噩噩的，手里牵着一个听话的小公子，旁边还跟着一位——貌似有点儿不好相处。在一个接着一个不怀好意的注视之下，三人离开了这咸阳宫。
马车并未直接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少府官署，那儿早有黄门令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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